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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啊-啊/啊~~”8月4日,北京音樂廳的舞臺上,在洞簫和“chén”等樂器的伴奏下,一群身著白衣的孩子發(fā)出長長短短、起起伏伏的聲音。這是由無聲合唱團表演的原創(chuàng)音樂作品《無聲三部曲》。
臺下的觀眾先是茫然,然后感動,有人悄然落淚。15分鐘的演出結(jié)束后,臺下掌聲雷動,觀眾們又紛紛舉起手,向臺上豎起大拇指,用孩子們的語言來表達內(nèi)心的稱贊。
無聲合唱團是藝術(shù)家李博和音樂人張詠于2013年11月創(chuàng)建的,成員是來自廣西凌云縣和福建廈門市的14位聾啞人。李博和張詠用5年的時間訓練聾啞兒童發(fā)聲,并教會了他們合唱。北京音樂廳是他們表演的第三站。
音樂家劉索拉看到無聲合唱團的演出后,形容這真是“天籟之音,是外星人或者海底的鯨魚發(fā)出的聲音,就不是我們?nèi)祟惸芟氲接眠@樣的聲音(唱歌)”?!盁o聲合唱團向我們證明了,(即使)我們?nèi)祟惐旧砺牪灰?,也可以發(fā)出非常單純、好聽的聲音?!?/p>
被一聲“啊”擊中了
《無聲三部曲》以古老的“南音”為基礎,并融合了廣西民歌、中國傳統(tǒng)樂器及西方流行音樂元素。演出時,李博站在前排指揮,而張詠則彈奏他倆自創(chuàng)的新型樂器“chén”——古琴與貝斯的融合。
張詠在彈奏“chén”
他們倆是多年的好友。張詠曾是搖滾樂隊“子曰樂隊”的成員,李博原本是個畫家,后來想用更多的藝術(shù)手段來進行表達。兩人都想“搞點不一樣的”。2013年,在做一首實驗性音樂時,他們突發(fā)奇想,“把聾啞人的聲音放在歌曲里應該挺有意思的”。
張詠認為聾啞人是本能發(fā)聲, “突然‘啊’一嗓子,特別像森林中動物的一聲嚎叫”,原始、真實、震撼。相反,健全人,甚至歌手,聲音都是被文明馴化過的。修飾過了,就喪失了某種“自然”的質(zhì)感。
他們決定去采集一些聾啞人的聲音樣本。在紅燭基金會的引薦下,他們找到了廣西百色凌云縣的一所特殊教育學校。
從北京出發(fā),坐飛機到廣西,然后轉(zhuǎn)了5個多小時的汽車,再加步行,才到達這所位于國家重點扶貧縣里的山區(qū)學校。一開始,他們以為只是收集些孩子們的聲音,“應該不太難”,但事實并非如此。
“你會發(fā)‘啊’嗎?”孩子把小拇指放在腦袋邊劃了一下,用手語說“不行,我不行”。
剛到學校時,他們還特意問老師“孩子們會發(fā)‘啊’嗎?”老師說“會”,但在這兩個陌生人面前,孩子們根本不愿意發(fā)聲?!爱斈阌幸粋€被別人認為的缺點,已經(jīng)很多年了,突然有個人說,這是個優(yōu)點時,你肯定不相信,你會覺得他這是忽悠我?!崩畈﹪L試理解孩子們心中的疑慮。
他們倆想了很多招來啟發(fā)孩子們,希望他們放松下來,別緊張。“你們心里有沒有想唱的歌???想發(fā)什么聲?。俊钡惶岢鲎尯⒆觽儼l(fā)聲,他們就會連忙用手語說“我不行”。
“他們不知道(聲音)從哪兒出。”張詠說。健全人輕而易舉的事情,在聾啞人那里特別難。讓他們發(fā)聲,他們會特別迷茫。舌頭是亂的,擺不正位置,有時候還會堵在嗓子眼里,“他沒用過,不知道該怎么使用這些發(fā)聲器官”。
折騰了兩周,也沒什么進展,兩個人都有點泄氣了?!皠e再互相折磨了,走吧?!崩畈┑綄W校和校長辭行。
但沒想到,這時候一個女孩跑了過來。一聲很長很穩(wěn)的“啊”從她嗓子里發(fā)出。這個女孩叫楊薇薇,當時只有四歲?!八瓦@樣向你撲過來,啊……”李博伸出兩只胳膊、張開嘴,模仿楊薇薇當時的動作。
這聲“氨擊倒了他?!澳愀杏X你就有責任了,她肯發(fā)聲說明我們之前所做的事已經(jīng)在孩子心中產(chǎn)生影響了。”李博說,“你想想,當你相信一個人之后,他就走了,再也沒出現(xiàn)過,那你的心靈肯定會受到更大的打擊和創(chuàng)傷,那我們還不如不來,對吧?”
于是,他們決定不走了,留下來組建一個合唱團。張詠解釋說,對于只能發(fā)出簡單音節(jié)的聾啞人來說,合唱團是最合適的選擇,但具體該怎么做下去,他們心里也沒譜。
四年,一分鐘
最難的是如何進行溝通?!耙驗樗麄儧]發(fā)過聲,對發(fā)聲沒有概念。舌頭要擺正位置,怎么擺?你要一點點講。擺到位置后,你要告訴他,舌頭要挺住,要挺直,要用力。讓他們理解這些微小的東西特別困難,要想盡辦法,用各種比喻?!睆堅佌f。
以“鞍為例,“你要告訴他,發(fā)‘隘的時候,要像含住一個東西一樣”,他們會拿一個小球讓孩子們含著,找一下感覺?!吧囝^得縮,舌頭要圓潤,上顎要打開,才能發(fā)出‘隘的聲音?!睆堅伜屠畈┮槐楸榈刂貜汀5吧项€”、“口腔”是什么?“圓潤”又是什么樣的?孩子們又糊涂了。前兩次去的時候,張詠和李博教學時,要借助特殊學校老師的手語翻譯,但當解釋這些抽象語匯時,老師也有點無能為力了。
他們只好想別的辦法,比如借助肢體感知,讓大家把自己的雙手放在臉頰上,感受張嘴時上顎和口腔打開的狀態(tài)。
光能發(fā)聲還不行,合唱團有高中低音的劃分。“你是a,你是b,你是c……”幫孩子們發(fā)聲后,張詠和李博又根據(jù)他們各自的音色,在他們最擅長的聲音附近,分配一個適合合唱的音。
一張嘴,要像鋼琴按下的某一個鍵一樣,就是一個標準音,這對專業(yè)音樂院校的學生來說,都十分不易。 聾啞人聽不到自己的聲音,只能用校音器監(jiān)測音高?!皬堊?,哎,到了”,張詠模仿孩子們邊發(fā)聲,邊盯校音器的表情,“大家就靠這種方法來訓練、記憶。他們每一點點的進步,都要成千上萬次的練習。”
一直到了2017年的夏天,“無聲合唱團”才完成了他們的第一首作品。這首無名的樂曲只有一分鐘。
剛開始,李博和張詠還是以健全人世界的審美要求聾啞兒童,要他們發(fā)出人們通常所能欣賞的聲音,“因為這是最便捷的”。相處久了之后,他們開始注意挖掘孩子們發(fā)出的原始的聲音,把它們編進曲子里。
在《無聲三部曲》的表演中,有一段由陸成軍、何青東兩個男孩單獨表演的“rap”,這便是張詠在他們的語言中找到的。
有一天,張詠聽到兩個人在說話,“瓦吉吉,瓦吉吉,吉吉瓦……”他就問陸成軍:“你們唱的啥???”兩個人一起跑了過來,用手語說“去吃飯,去吃飯”?!拔覀冇X得那個發(fā)得還挺酷的,搞了半天,原來是去吃飯。”張詠笑著?說。
劉索拉恰恰十分欣賞無聲合唱團的這種純粹性:“小孩們是靠他們自己身上發(fā)出的震動頻率來知道他們的音高是什么。他們根本不知道發(fā)出的音高是什么,所以這種震動頻率是非常單純的振動頻率。他們沒有想到我發(fā)出的聲音別人是不是覺得好聽或者我是不是能夠討好別?人?!?/p>
五年間,無聲合唱團的人員也歷經(jīng)了幾次變化,有的孩子輟學,有的孩子回家結(jié)婚,就離開了。為了讓他們站在臺上“看起來不這么孤單”,2017年,張詠在廈門的特殊學校又找到了幾個孩子,組成了現(xiàn)在14人的隊伍。
在北京音樂廳演出時,孩子們已能熟練地演繹節(jié)奏復雜、情感豐富的《無聲三部曲》了。
尋找藝術(shù)的本質(zhì)
很多人認為是李博和張詠幫助了這些孩子,但他們認為,正相反,是這些孩子改變了他們倆的人生軌跡。
李博最初不是拿指揮棒的,而是拿畫筆的。2006年,從中央美院畢業(yè)后,李博就立刻簽了畫廊,他的作品個人色彩濃重,頗受策展人喜歡。他不僅是班上第一個簽畫廊的,也是第一個辦個展的,第一個一幅畫賣到6位數(shù)、7位數(shù)的。人生按這樣爬坡,似乎都是上升趨勢。
李博在現(xiàn)場指揮
生活過得挺躁的,李博說“形容為聲色犬馬也不夸張”??紤]的問題也十分形而上,社會、哲學、宗教……把這些問題都考慮一遍后,李博開始回過頭來想:究竟藝術(shù)能干什么?除了表達、賣錢,是不是還有其他的事情可以做?
“藝術(shù)做起來還是個挺自私的事的,藝術(shù)家需要表達,就會借助很多工具來呈現(xiàn)自己的想法?!彼麄冏畛踅佑|這群聾啞兒童的目的,也是為了完成自己的音樂構(gòu)想。李博說:“當你在表達自我的同時,是不是也能給予別人什么?當然不是說藝術(shù)非要給予,但當你從另一個角度出發(fā),拋開自我的時候,會發(fā)現(xiàn)藝術(shù)和自己之前的理解還是不一樣的?!?/p>
張詠也是年少輕狂,曾經(jīng)一心要干一番大事業(yè),“來北京干嗎的,就是為了出人頭地”。剛做音樂的時候,眾星捧月,拿起吉他,感覺像“拿起了愛情的沖鋒槍”,但現(xiàn)在他更愿意找個沒人的地方,一個人待著,彈彈古琴。
成立無聲合唱團后不久,李博就離開了畫廊。張詠也在2014年從北京搬到了廈門。此后幾年,他們每年都會花2到5個月的時間,去廣西和孩子們待在一起?!熬拖翊蠹颐磕耆ヌ饲暹~、日本一樣。”李博開玩笑說。
這些年去廣西的路費、住宿費,還有請老師的費用和在音樂上的投入,都是李博和張詠兩個人自己掏錢往里貼的。從畫廊離開后,李博主要靠之前賣畫的錢撐著。剛開始,好多人覺得他倆瘋了,“弄一幫聾啞小朋友去唱歌”。但李博覺得做這事特別踏實:“之前看著數(shù)字唰唰唰往上飆,但你還是被商業(yè)綁架了?,F(xiàn)在挺好的啊,你自己快樂,還能給別人帶來快樂,為什么不呢?”
這幾年,總有人問李博“你怎么去做公益了?”但他并不把“無聲合唱團”定義為一個公益項目,“嚴格來說,這是一個藝術(shù)項目”。
藝術(shù)批評家栗憲庭看過演出后,認為這是“把一件幾乎不可能的事創(chuàng)造出來了”:“人在生下來以后,就不斷地受到文明和文化的污染。我跟你交流發(fā)出來的聲音是跟文化有關(guān)系的。語言有表達的功能,同時語言也有遮蔽的功能。所有的藝術(shù)都在找這個世界上什么是最真實的、最本質(zhì)的東西。”
演出結(jié)束后,觀眾們紛紛向臺上豎起大拇指
但這次在北京音樂廳演出要40多萬的費用,壓力有點大。他倆最初想找一個慈善基金會幫忙,“我們專心地做專業(yè)上的事兒,別的事兒讓基金會來打理”。然而,他倆發(fā)現(xiàn)基金會是要拿孩子們“圈錢”?!皩懛桨傅臅r候,他們就說能寫多大寫多大,我就覺得這事不對。我說我能力范圍就是這么大,寫那么大,不是忽悠社會嗎?解約?!崩畈┖敛华q豫。被迫無奈,他們只好去談一些資源置換或者請朋友們幫助。
完成了北京音樂廳的演出后,李博和張詠又帶著孩子們在北京逛了一圈,天安門看升旗、歡樂谷、故宮、長城……“有意思的地方,都玩了個遍?!?/p>
李博,張詠和孩子們在學校
之前因為殘障,很多孩子都被人瞧不起,但這次來北京,個個都是“家里放鞭炮送出來的”。不過,也有人擔心見過城市的繁華之后,孩子們?nèi)绾沃匦旅鎸Υ笊嚼锏募拍臀磥淼陌档?/p>
此前,他們就曾帶無聲合唱團去廈門演出,回去之后孩子們也并未覺得失落。李博覺得,無聲合唱團的價值不是要給孩子們的未來找一個出路,而是希望能帶他們看到更大的世界,以后有更多的選擇?!翱鞓肪托校鞓纷孕抛钪匾?,然后是平等,對吧?別的都是次要?!崩畈┱f,“重要的不是臺上的那幾分鐘,而是他們回去之后,能更好、更有尊嚴地活下去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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