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9月21日,導演賈樟柯的新片《江湖兒女》在全國公映。
9月中旬,Vista看天下政商智庫記者專訪了賈樟柯,試圖還原這個屬于他的“江湖”。
對話內容摘錄如下:
Vista看天下智庫記者(下稱記者):拍這片子拍吐血了?
賈樟柯:那個是我在關機的時候跟廖凡開玩笑。這個片子是我目前拍過的規(guī)模最大的電影,去到的地方轉場特別多,我們從山西大同拍到三峽的巫山和奉節(jié),從巫山奉節(jié)又拍到新疆,從新疆又拍回到山西。一共7700多公里,在半年的時間里面,走這么多地方,有點像拍了四五個電影。
記者:對江湖這兩個字本身是很有情節(jié)的?
賈樟柯:對,就是一直想拍一部江湖電影吧。因為江湖對男性來說都比較有吸引力,或多或少你都聽說過,或者都經歷過。但是沒有具體的故事,也沒有放在議事日程上。
一直到2015年,《山河故人》發(fā)行,路演快結束,那個時候我有一個好朋友,也是以前那個大哥,突然中風了。我去看他的時候,他已經可以不坐輪椅了,但是要拄著拐杖走。我就很傷感,覺得應該寫,大概故事就有了,應該拍了,那時候決定拍的。寫了大概5-6個月的初稿,寫完之后就看景、選演員,這些事就開始了,用了三年時間逐漸完成的一個電影。
記者:你身上有濃重的江湖氣嗎?
賈樟柯:就像在《江湖兒女》這個電影里面也一樣,也是包含了兩重的江湖,一個狹義的江湖,一個廣義的江湖。
狹義的江湖可能是青春時代街頭的打打殺殺,特別是男性之間的莫名其妙的斗爭,江湖不就是人際關系嘛,你在一個縣城里面出生、成長,多少會在這里面。
另外一個,我覺得江湖已經是個更廣義的概念,比如說互聯網的江湖,電影的江湖,律師的江湖,每個行業(yè)都已經是一個江湖,每個區(qū)域,山西廣東上海都有它各自的江湖。所謂江湖就是指人和人之間的關系,密切的關聯,危機四伏的環(huán)境。
記者:你之前提到,電影這個圈子越來越江湖。
賈樟柯:拍電影就是兄弟的事情啊。比如說我們跑這么多地方,攝制組將近300個人,300個兄弟,差不多一起拍電影快20年,說夸張一點也是出生入死。也有很多新來的,但基礎團隊都是差不多有20年的,有十幾年的老班底。
《江湖兒女》電影海報。(網絡圖)
記者:對江湖情節(jié)的迷戀,跟喜歡看武俠電影有關?
賈樟柯:我不只是看武俠電影。我大學時寫過好幾篇論文是關于江湖的,因為“江湖”對于電影研究來說,是一個很中國化的,它包含了很多類型。
比如武俠片屬于江湖片,流浪藝人也屬于江湖片,黑幫黑社會也屬于江湖片。我自己是做過系統(tǒng)的研究,而且這種江湖片也可以擴大到美國片,像《教父》里面也是一個江湖,像意大利很多電影也都是在江湖。所以江湖作為電影文化特有的一個類型,我在讀書的時候研究它,比如說胡金銓拍明代,張徹拍清代,吳宇森拍八九十年代的香港,實際上我們都是找到了江湖這個角度來看一個巨變的社會發(fā)生了什么。
江湖本身就是藝術家找到的一個很好的觀察主流世界的角度,它并不是一種獵奇,因為江湖生活本身有一些神秘性、戲劇性,但更主要是透過這種神秘戲劇的元素,可能更加清楚地能看到主流的價值觀、文化這些改變。說到《江湖兒女》也一樣,它講的實際上就是人情道義怎么樣在這17年里面轉變,人們對它不同的態(tài)度,有人放棄,有人隨波逐流,有人還堅守。里面的每個人都有毛病,但是在這些選擇上還是有差異的。
(網絡圖)
記者:像香港之于吳宇森,對你來說,山西是不是你表達自己對世界觀察的切入口?
賈樟柯:我覺得我找的主要是時代。主要是2001年到2018年元旦,這17年實際上是生活變化非常大的年代,可以說是互聯網生活前跟后的一個區(qū)別。
我覺得非常重要的一個轉折,就是電影的中間,趙濤在去找到刁亦男的時候,刁亦男是一個大哥嘛,他說你別找我了,我們現在企業(yè)化了,趙濤說那企業(yè)化還是江湖嗎?這個時代對我來說是重要的,新世紀十幾年,我們剛剛經歷過,其實變化非常大。
說回到山西,對我來說是一個恒定的舞臺,對我非常重要,因為在同樣的時空里面,不同的角色粉墨登場。《小武》是一個縣城的小偷,《站臺》是一個文工團,《三峽好人》是一個礦工跟一個護士,《天注定》是一波鋌而走險的人,《山河故人》是煤老板和他的女人。同樣一個地方,《江湖兒女》是江湖上的事,同樣一個地方發(fā)生了不同的戲劇。
也有寫作上的偏好,我自己不太喜歡,也不太會用普通話來寫作。我是個山西人,我用山西話來寫作,用山西語言來表達,用山西人處理問題的方法去處理這些問題,我覺得人是生動、鮮活的。如果用普通話寫作的話,就有點割裂。其實也是一個偶然吧,如果我是廣東人,我一定是用廣東話來拍。
記者:山西人的性格是什么樣?
賈樟柯:山西人我覺得也是不同的性格組成的,也有差異性。但是確實因為相同的傳統(tǒng)、文化,比如說山西人的人際關系里面,盡在不言中的部分很多,很多事情不說透,被認為珍貴的東西是你要理解,你不理解我干脆就不說了。還有爭強好勝。
我記得我看到過一個報道,充分反映了山西人的性格:山西有兩個盜墓賊,盜了文物就來北京賣,有一個臺灣人跟他們接上頭了,說我去鑒定一下,如果是真的,我回來就付錢。山西人就相信他了,因為山西人是這樣的,做什么買賣都不簽合同,去吧去吧我們等著你。結果他們等了幾個小時,超出正常的時間都沒回來,倆哥們兒就直接報警了,這個人還真的帶著東西要上飛機了,就被抓了。那警察就問他倆,也得抓他倆,兩個盜墓賊,你舉報了臺灣人你倆也得住監(jiān)獄。山西人就回答:啊氣的不行嘛!他有一種毀滅性,無所謂,我住就住了,但是我不能讓你欺負我。這就是山西人的性格,他還是有一些特別的東西在里面。
賈樟柯與趙濤。(網絡圖)
記者:這次電影的時間跨度比較長,你也比較關注這17年整個社會和時代發(fā)生的變化,這個時間跨度是如何塑造賈樟柯的?
賈樟柯:時間怎么改變我,從作品中看得更清楚。從《山河故人》到《江湖兒女》,有一個很大的改變是,電影中時間的跨度都比較大。20年前,我第一次拍電影的時候,我不太懂得拍很長的時間跨度。因為那時候很年輕,看人看事都是一個橫切面上,一時一地地來看。但是人到40以后,容易想事情會放在比較長遠的時間去考慮。
記者:公眾對您的印象,一直是覺得賈導脾氣很好。這是面對公眾時的一種人設,還是說你本人就是這種性格?
賈樟柯:我脾氣就是還可以。
記者:從小就是這樣?
賈樟柯:從小不是這樣,受我父親教育,他調教的,小時候脾氣太火爆了。
記者:我記得書里面寫到一個細節(jié):你小時候有一次跟一個老師發(fā)生一些爭執(zhí),她在課堂上說你長得像猴子,你就跟在他后面一直罵他,感覺還是挺調皮的。
賈樟柯:我到初中的時候還打老師,還是這種脾氣呢,直接把老師打哭了。我父親是一個偉大的教育家,他本身也是語文老師,性格非常隨和,他有非常多的朋友。我父親在世的時候,基本上我們家每天都是賓客盈門,人來人往,他那些門生弟子遍布各地,都非常愛戴他。
我父親就跟我講一句話,他說你覺得有人欺負我嗎?我說,好像沒有啊。他說是因為人們覺得欺負我沒意思,不應該欺負這么善的一個人,他說別打打殺殺的,那是無能的表現。他這一番話真的徹底教育了我,讓我變得會很克制,性格也有很大改變。我以前其實話特別少,比較內向,我自己是當導演之后,話多了。這個過程中性格也會有變化。
《三峽好人》劇照。(網絡圖)
記者:青春期也有很多叛逆的舉動?
賈樟柯:小孩嘛啥都不懂,只有叛逆,再加上滿身的體力能量無處釋放,自尊心超敏感,真的是對個眼神兒,找茬兒就打起來了。那時候天天都是這樣,在街上。
記者:小的時候特別愛好跳霹靂舞?
賈樟柯:已經不小了,十六七歲,上高中的時候。就因為一部電影,大概80年代末放了一部電影叫《霹靂舞》,真的非常喜歡,我們一幫朋友看了七回。每個人去記其中不同的動作,互相教,學會跳霹靂舞?,F在早就不跳了。
記者:你說自己第一次學會騎自行車,騎了很遠去看火車。那個時候可能對于遠方有一種特別強烈的向往,但真的從縣城走出去之后,每一次拍的電影其實又是在回望故鄉(xiāng)。為什么?
賈樟柯:我家以前住在一條國道旁邊,那時候還沒有高速公路,那條國道是太原開往陜北,就是太原到軍渡(黃河的一個渡口),我那時候想象的最遠方叫軍渡。我真的無數次沖動想去看一看軍渡是什么。在那條公路上,有時候我會看到一輛一輛軍車,拉著坦克往軍渡那邊去。有時候又看到一溜卡車拉著硫磺,從軍渡那邊拉過來。我覺得遠處好像發(fā)生了什么,不知道,所以小時候的遠方其實就是那些地方。
但是很快,我覺得不管是出外讀書,還是從事電影工作出國,慢慢的有一個認識一直影響我的工作,我越來越覺得,地域、人其實蠻相似的。比如巴黎倫敦紐約,當然也有跟小城市迥然不同的,跟中國迥然不同的東西,但是人生活在其中,基本的問題都非常相似。大概在二十七八歲有了這種印象之后,看待世界可能就是這樣一種角度。它其實也讓我覺得,電影是可以國際化的。我們立足任何一個角度的書寫其實都是一種國際性的書寫。我自己的情感世界是在老家,而且我也反復強調過,我寫山西不因為山西獨特,是因為山西它是我,再一個它跟任何一個地方一樣,我何必去寫河北、海南。
(網絡圖)
記者:有一種說法,賈樟柯的電影其實一直在表達他自己,是所謂的作者電影,你同意嗎?
賈樟柯:我覺得一個導演沒有辦法界定自己是不是一個作者,因為作者是由很多創(chuàng)作的特點來決定的,關注的命題、人群、語言。我自己不太分析我自己的作品,只是每個階段最想拍什么,最想用什么方法拍,就怎么樣拍。每個階段,每個表達的時間點,考慮的問題不一樣,它們之間有一致性嗎?或者它們有很大差異性嗎?這不是我去考慮的問題。
《海上傳奇》劇照。(網絡圖)
記者:你曾經說過,用什么樣的方法去拍電影,其實是用什么態(tài)度去看世界。拍《江湖兒女》是用什么樣的一種心態(tài)來看現在這個世界?
賈樟柯:用山西話來說,可能就是更仁厚了一些吧,不會那么毒舌地去面對人跟事兒。容忍包容所有的東西,大概就是這樣。
記者:如果從《小武》開始算起,到今年是整20年。你在拍電影的時候,這種表達方式有特別劇烈的變化嗎?
賈樟柯:在我看來沒有特別劇烈的變化。我不太喜歡那種劇烈的變化,順其自然,想怎么拍就怎么拍,想拍什么就拍什么,隨心所欲。我覺得這是電影最可貴的地方。所以我的電影創(chuàng)作既沒有規(guī)劃,也沒有刻意求新的意圖。
我一直覺得藝術最可貴的地方就是這樣,這個時間你對電影的觀念、想法,你對人的看法,自然而然地表達出來,它是什么樣就是什么樣。我記得我那時候讀部落升的《電影摘記》,里面有句話對我影響非常大,說電影就是個孩子,出生了跟作者沒任何關系,它就是個獨立的東西。
記者:這幾年每一次有一部新的電影出來,公眾反饋的聲音總會說,賈樟柯變了,賈樟柯又變了,這么多年你怎么面對這種聲音?
賈樟柯:變了變了這個東西,它是不同的觀眾群體,發(fā)出的不同的聲音。有的人也會覺得沒變,賈樟柯還在拍這些東西。我記得有一個網友給我留言說,“賈樟柯你離了煤礦你會死???不要拍煤礦了。”那就是認為我不變的人。
我自己跟我自己作品相處,基本上就是與己無關,拍完就拍完了。我也很少回頭看自己的電影,我覺得任何的一種歸納、總結,刻意的求新、求變,刻意的保持一致,所有這些刻意都是無謂的,沒有意義的。
記者:在外界看來的所謂這種變化當中,你自己的堅持是什么?
賈樟柯:從一種生理的感受上來說,我就是坦坦蕩蕩的,誠實面對自己。
電影《站臺》的女主角尹瑞娟。(網絡圖)
記者:拍了這么多年電影,中間有沒有時間想停下來?我注意到你從2014年-2016年一直在休息,回老家還開了面館。
賈樟柯:沒有覺得累,是有覺得無聊的時候。一種工作做太久了,做20年了將近。可能因為我雙子座吧,對很多東西都比較新鮮、好奇。我總懷疑我的生活,不懷疑電影。因為我生活基本上是圍繞電影的,電影一直要成為我生活的一個軸心,我可不可以建立別的軸心?
記者:有找到新的軸心嗎?
賈樟柯:多少緩解了一些。也做了一些其他的事情,避免自己成為一個電影動物。
記者:雙子座對于新鮮事物的好奇,是不是也表現在對于流行文化的喜愛?比如之前拍電影就很喜歡插曲用一些當時的流行歌曲,最近宣發(fā)也在用時下年輕人最喜歡的抖音、B站。你本身就對這個好奇,還是覺得要貼近現在的受眾?
賈樟柯:我非常好奇,我想玩兒。因為我覺得我自己是從沒有流行文化到流行文化成長起來的,在我童年少年時代,流行文化從無到有。那時候對流行文化的熱愛,確實是難以更改的一種情感。我非常崇拜那些流行音樂,我覺得它們真的是,人的七情六欲里面有很多情感的瞬間,情感的感受,不是用哲學或者用大部頭的文學能夠講明白的。
《山河故人》里趙濤飾演一位母親。(網絡圖)
記者:這次演員的陣容,投資規(guī)模應該都算是比較強大,給外界的一種感覺是:賈導這次很在意票房。但你之前其實不止一次強調說,不太在意創(chuàng)作之外的事情,無論是影展的得失還是票房的好壞。你現在還是這種觀點嗎?
賈樟柯:還是這種觀點,但是你電影要被人看到。電影行業(yè)變化得也很快,現在需要做這些配合的工作,我自己也有很積極地配合。我覺得不在意,但是你要用一個配合的態(tài)度,因為它是導演的工作之一。你選擇用電影來表達自我,就選擇了一個大眾媒介。
記者:不在意票房,但還是……
賈樟柯:不在意結果吧。但是你可以為這個事情去努力。
記者:其實還是很在意、希望自己的電影被更多的人看到。
賈樟柯:那當然。否則我就從事別的創(chuàng)作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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