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值得認真對待的一部藝術作品,須經(jīng)得起不同層面的推敲和不同作者的審視與評判。繼程果兒之后,“朝花時文”今推上大上海電影學院副院長程波教授對《地球最后的夜晚》的觀后評論。
文 / 程波
毫無疑問,《地球最后的夜晚》(以下簡稱《地球》)是一部作者電影,即所謂文藝片。在中國當代電影相對缺乏形式自覺的傳統(tǒng),以及當下市場和觀眾對多元化探索并不寬容的語境里,它尤其是一部好電影。
講什么故事,怎么講故事,怎么用影像講故事,三者聯(lián)系在一起,進而如何能把個人化的敘事表達和實驗性的鏡語系統(tǒng)建構、結合為有效的整體,在這一方面,《地球》雖不完美,但它把故事的戲劇性和詩意表達出來,把制作努力提升到工業(yè)水準,把影像實驗做到新鮮有效,完成度和水準已屬上乘。
電影雖有對諸如塔柯夫斯基、維斯康蒂、科恩兄弟、王家衛(wèi)乃至李安的致敬或模仿,也有以詩歌入臺詞的“癖好”,但閱讀經(jīng)驗和詩歌還是比較有機地化入畢贛的故事和影像里了。對習慣了因果邏輯大情節(jié)電影乃至一般文藝性小情節(jié)電影的觀眾來說,這個“地球”和這個“夜晚”確實有些怪誕和碎片化,但這恰巧可能是這部作品文藝甚至是“先鋒”的地方:不一定要反情節(jié),但與情節(jié)的明晰一樣重要的,還有情節(jié)的重新組合方式,以及包裹在情節(jié)外的詩意的游移。如果它們都是建構式的,那就有可能是有意義、有價值的創(chuàng)新。
《地球》固然不是很大眾的,它不可能像《藥神》或者《無名之輩》,但好電影可以有很多種,中國電影也需要多元化的優(yōu)秀作品。有人質疑畢贛的非學院背景,還有人更可笑地說他就是一個拍婚禮錄像出身的,對電影的基本常識都搞不清楚,這是“血統(tǒng)論”的老調。難道我們沒看到好多頂著學院名頭的人廣告和行活都拍不好,更別說對電影的創(chuàng)新勇氣和精神了,混著而已。
還有一種觀點認為《地球》假文藝,很裝。這就需要我們在上下文關系和文本里進行具體分析討論了。我們把它放到中國當代電影探索策略的自身傳統(tǒng)里去看看,會覺得它不是假文藝,而是真探索。對現(xiàn)代主義敘事手段有所涉獵的人,可以先放下“懂”與“不懂”的焦慮,看看作品在探索傳統(tǒng)上添上去的磚、加上去的瓦吧。真實與夢境,現(xiàn)實的偶然與記憶的恍惚,事物之間具有的異質同構的聯(lián)系,一些詩意的原型和影像對于詩意的闡釋,連續(xù)性長鏡頭“不斷緩釋”的信息以及為此進行的艱難有效創(chuàng)新的調度,這些都是很可貴的東西,都是這個被諷刺為不到三十歲、沒上過大電影學院的小鎮(zhèn)青年和他的朋友們一起,用心認真思考、探索和踐行的。
我們從人物,從人物的外在因素上具體談談。
男主從開篇的裸露上身,到不斷穿上三層衣服,和電影的三個不同影像敘事層次對應起來。
第一層,現(xiàn)實層面兒子尋找母親的故事,既有被拋棄的兒子對母親的追憶乃至情結,又有著對于上一代人的青春的展現(xiàn)。
第二層,記憶和幻想層面上,男主人公身上疊加出來的朋友白貓、父親、兒子三重形象,以及男主人公在幻想中陷入追查兇手并與“蛇蝎美人”湯唯的黑色電影般的故事,這既是他幻想出來的關于自己的故事,又是白貓的故事,既是父母視角下兒子的故事,又是兒子視角下父輩的故事。
第三層,夢境層面上,現(xiàn)實、記憶與幻想綜合而成的連續(xù)時空,以及“攝影機不要?!彼尸F(xiàn)出來的意識與潛意識的交織。
男主穿著逐漸疊加的襯衫、帽衫、皮衣,時間從夏至到冬至;男主人公的發(fā)色由花白到黝黑,再到花白;三層故事的影像風格則從紀實到迷幻,加詩語旁白的碎片化、意象化,再到長鏡頭。這三個層次之間的聯(lián)系,不僅靠那個永恒的女人“萬綺雯”,還有如同是在鏡像中倒撥時鐘一般的氣場和氛圍,很多細節(jié)形成了奇異但又有效的呼應和契合。
與《路邊野餐》相比,《地球最后的夜晚》在現(xiàn)實與夢境之間多出了一個作為橋梁的“記憶與幻想”的中間層。3D長鏡頭開始于一個具有行為藝術色彩的“元電影”般的提示,但長鏡頭里大多數(shù)都是縱軸上的調度,又讓3D顯得十分有必要。這是畢贛在延續(xù)中的升級和自我超越。更重要的是,導演將一個原來很不錯的創(chuàng)意結構完成得更不錯,很多劇情設計和鏡頭語言上細密的呼應與契合,讓人相信創(chuàng)作者是自覺克制而非隨意放任的。比如,長鏡頭里在低照度條件下對于光線的利用和躲避,手持攝影與無人機的銜接,行走的節(jié)奏與情緒的節(jié)奏都把握得非常好。這樣的作品,即便有些個人化了,即便宣發(fā)策略和電影的品格有些背離了,也不能否認文本自身的價值。
當然,筆者也有不滿意的地方,來自兩個細節(jié)。左宏元在影院里倒立坐著,背后被頂著槍抽煙的鏡頭,如果不是用倒立攝影機而是真的正拍人的倒立,煙不是往下方而是往上方飄散,將更有奇幻感和吸引力。同樣的道理,如果最后旋轉的房子不是床的旋轉,而是房子“滾筒”般真的旋轉,那這一高潮將更有感染力和沖擊力。當然,也許受預算所限,畢竟一個文藝片兩次停機,預算一路追加到5000萬元人民幣,很多人都批評導演“任性”了。但有時,好的作品就是來源于不妥協(xié),來源于任性的那一下堅持。
2016年,整個電影市場洋溢著樂觀主義的氣息,有虎頭狼腰之稱,年末《羅曼蒂克消亡史》上映了,雖然票房一般,還頗多爭議和批評,但我曾說《羅曼》是那一年中國電影的豹尾?,F(xiàn)在回頭看,我也更相信這樣的判斷。2018年末這個冬天更冷,中國電影市場上出現(xiàn)了一部《地球最后的夜晚》,竊以為,也許過段時間回頭看,我們倒撥一下時鐘,也許會覺察出這部作品是一捧寒冬里的熱炭,并不是在倒影中一般虛幻,乍一拿燙手,放好了便暖人。
(刊于2019年1月10日解放日報朝花周刊·綜合版,上海文藝評論基金特約刊登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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